联谊报 2009-12-0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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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月初，朋友L从千里之外的陕西老家，带老婆儿子和岳父岳母一起到杭州旅游。我们约好在吴山广场北边的牌坊下面碰头。我5点下班从嘉兴出发，正赶上高峰期，路上堵得要死，见到他们已是8点多。让他们一家人等了那么久，很是过意不去，先请他们吃饭。吃完饭，散步回到解放路上的涌金宾馆已近11点。我与L是从小长到大的“老伙计”，关系自不用说，跟他老婆也早在他们恋爱前就认识，都很熟稔。故人相逢，格外高兴，就想找个地方再聊聊。安排好老人孩子休息后，我们就出了宾馆。
虽然在嘉兴工作，但杭州来得并不多，我也不熟悉杭州的茶楼酒吧。那天晚上犯了一个后来被很多人批评为“低级”的错误，因为我们向出租车司机打听“附近哪里有普通的茶楼，我们想找个休息聊天的地方”。
“你们问我算问对人了。附近茶楼都比较远，前面有个小酒吧，也不错的，小包厢50块，酒水自己点，也不贵，就一二十块一瓶啤酒，像你们两个人去要一个果盘，喝两瓶酒不到两百块，挺合算的。过去五六分钟，十块钱路费就够了”。司机30上下，跟我们年龄相仿，听口音是东北人。东北人一向实在，我们就接受建议去了那家小酒吧，根本没想到他在骗我们，也没有要打车的发票。
你们是不是想从酒吧爬出去？
小酒吧门口有四个20岁上下的服务生，排成两列，颇为整齐。正要进去的时候，朋友的电话响了，是他们单位打来的，说上面领导要来检查，请他从速赶回。他一年就这么一次出来的机会，刚到杭州半天单位便催，实在有些不情愿，于是跟领导商量，第二天晚上他坐飞机赶在上级领导检查之前回去。不巧的是手机这时没电了，滴滴滴的叫了几下之后就自动关机。一直“守”在我们旁边的服务生倒是热情，拿出他的手机让朋友用。
我们问了服务生价格，跟送我们来的司机说的一样，包厢费50，酒水自理，于是就跟他进去。小酒吧在地下室一层，一个小吧台，五六间包厢而已。包厢的门都关着，只吧台跟前坐着几个人，服务员倒是有七八个，显得冷清。我们进了吧台右面的包厢。包厢大概五六个平方大小，一圈半旧的沙发中间围着一只茶几，靠近门口的地方摆着电视、DVD、麦克风和点歌本。
刚坐下，还没说要什么东西，服务员便送来两个果盘，说是免费送的。我点了6小瓶千岛湖啤酒，当时价格单上写的是每瓶15块。四五分钟后，领我们进来的服务生问：要不要人陪酒，他们这里都是学生妹，年轻漂亮，很正点。我们说不要，就是休息一下。他又赶紧说，你们看看吧，要不要无所谓，反正也是闲着。在我们第二次说不要的时候，包厢门开了，七八个20岁上下的陪酒女子缓步走了进来，一字排开。服务员很得意地说，喜欢哪个就挑哪个，出来玩就是要高兴，大哥别不好意思。
杭州的酒吧，我是第一次来，没想到会这样！我跟朋友觉得不对劲，决定赶紧走人。那服务生见我们要走，立即让这些女的出去，并保证以后不会再打扰我们了，让我们慢慢聊，就拉上门。
本以为这下应该没事了，不想几分钟后两个女的推门而入，旋即坐到我们跟前，说要陪我们聊天喝酒。我们说不需要，你们回去吧。她们竟然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是经理派过来的，来他们这里的客人都有人陪的，不能因为我们坏了规矩。
这算什么规矩？我立即推开门喊服务员进来。
三个服务员是进来了，却拿来几碟小吃、一桶爆米花、几块巧克力，6瓶啤酒。我们根本没要这些东西，就请他们赶紧拿走。刚才领我们进来的服务生冷笑一下，说这些都是两位小姐点的，你们慢用，我们先出去了。
岂有此理，到底谁是客人，这分明是强买强卖！
我拦住服务员，要求结账。我们知道今天是进黑店了，只有尽快离开！
“先把我的小费100块给我，然后我们再给你结账”。领我们进来的服务生恶狠狠地开出了他的条件。
“刚才进来的时候你们怎么没人讲还有小费？小费是这样要的吗”？我的火再也压不住了，质问道。
“那你们就坐着等吧，看你们能坐到什么时候”。说完，这位“霸气十足”的服务生就出去了。两个女的还在，且点上一根烟，用挑衅的眼光看着我们，并没有要走的意思。
我跟朋友对视一下，心里清楚已经走进别人的圈套，就是打１１０也说不清自己在哪里。关键是他老婆孩子岳父岳母都在宾馆里面，不能有闪失，不然怎么向他们交待？商量后决定，给他们小费，只能出去再想办法。于是我又以上厕所为名出去“侦查”了一圈。包厢门口刚才的服务员守着，我去厕所，他也一直跟到厕所外面。我进厕所一分钟不到，他就在外面砸门，还要我别耍什么花招。出来后我就给了他１００块，要他立即结账。他说马上就去拿账单，让我回包厢等。
结果我们在包厢等来了所谓的“妈咪”——一个２５岁左右的女子。她进来后径直要我们给她小费四百元，两个陪酒的姑娘每人各两百，共计八百元。只有给了小费才能结账走人，不然就别想走人。她还劳苦功高地说，她辛苦培养这些姑娘，当然要有小费了。
多说无益，我们请她喊老板过来，一起结账。她不肯，说老板不在，让我们赶紧给了小费，结账时她可以打一下折，能给我们一些优惠，再拖下去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客气了！
我们还是坚持要找老板，这样僵持了两三分钟，之后有个３０岁上下的男子推门进来，自称是这里的经理，问我们怎么回事，是不是想吃霸王餐。还说我刚才去厕所就是藏钱，他在厕所装了摄像头，刚才我藏钱他看得一清二楚，不想让我出丑才没进去抓我。
经理进来时还带了五六个服务员，一下子把我们围住，气氛马上紧张起来。接着一个染黄发的小年轻也冲进来，问经理怎么回事，这两个人是不是想爬着出去。
“好的，你问问他们想怎么样，是不是想真的爬着出去？”经理刚说完，黄发小青年甩一下头发，耸耸肩膀向我跟前逼来，装出一副要大打出手的流氓相。
我们清楚，现在是心理战，经理不断向我们施压，迫使我们屈从。当时已经火药味十足，双方稍微控制不好情绪就可能打起来，而吃亏的肯定是我们。
朋友在机关里做中层领导，见多识广，性格要比我圆润得多。见此局面，他拍拍经理的肩膀，说有话好好讲，钱自然会给你们，你把小费和酒水等其他费用全部算一起，我们结账好了。又走过来把我按到沙发上坐下，让我冷静一下不要冲动。他们的目的终于达到了，经理让他的喽啰们都先出去，马上给我们结账。
“啤酒１２瓶，每瓶６８，８１６元；爆米花１份，８６元；巧克力６块，每块８８，５２８元……合计２１６８元”。看完这份账单，我们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。这个价格跟刚进来时看到的根本不一样，而当时唯一能做的就是买单走人。我钱夹里有８００，朋友那边是１３００，还是不够。经理看我们确实就这么多现金，最后决定给我们打九五折，共计２１００，实际是把我们身上的百元钞票全拿走了。当我们索要发票的时候，吧台收银员给我们十张两百元的餐饮发票，上面根本就没有酒吧的名字和公章。
结完账，经理不无讽刺地对我们说：“下次出来玩多带点钱，没钱就别来玩。我们敢在这里开酒吧，自然是黑道白道上的事情都摆得平，什么也不怕，不然怎么敢在这里混？”我只有压抑内心的愤怒，跟朋友走出酒吧。可笑的是刚才那两个陪酒女子竟也一直送我们到酒吧门口，最后还“友好”地说“下次再来”。
自认倒霉或者坚持信念？
我下次是还要来，但下次我一定要灭了你们这帮骗子加强盗！我在心里暗暗发誓。以我嫉恶如仇的性格，是绝不会就这么忍气吞声自认倒霉的。
“打１１０报警吧，我们不能就这么被人宰了。”走到路口我对朋友说。
“我也不甘心，可只能算了，都怪刚才的司机把我们骗到这里来！强龙压不过地头蛇，人家敢这样弄咱们肯定有背景。杭州我们人生地不熟的，报警也没有证据，况且万一出个事情，我老婆孩子都在宾馆，还有怎么向你老婆交代？这次就算掏钱买个教训，以后再不能来这种地方。”他担心得不无道理，我们现在都有家庭，不是几年前的毛头小伙了，万一出了事情受伤害的还是自己的家人。俗话说破钱消灾，只能认了。
第二天是礼拜二，我陪朋友一家逛了西湖和灵隐寺。酒吧的事情自然不能说，只有闷在心里，表面上还要装得很高兴。晚上我回嘉兴，朋友则坐飞机回西安，他老婆和岳父岳母第二天中午坐火车回去。
回来上班之后，我越想越不值，不到一个小时，就被人黑走差不多一个月的工资，这算什么事情呀，难道只能让他们为非作歹吗？这个世界不可能没有公道，我总得努力一下，捍卫自己的权益。狼不可能将吞进肚子的肉再吐出来，只有去找警察请他们主持公道。为了让更多的人接受这个教训，我联系了杭州某报社的朋友，请他跟踪采访。朋友又询问了专门跑公安口的同事，我得到的答复是这种事情不好办，因为当时没有报警，又没有什么证据。
他的意思非常清楚，这种事情解决的可能性很小。但我还是决定周末休息时去杭州报案，我绝不轻易放弃，绝不能让他们为所欲为。
既然是勒索我当然要找警察
周日早上快９点，我赶到杭州，找到了那天晚上我们去过的酒吧。又问了旁边的小店老板，酒吧一般是晚上７点开门营业。然后我拨通了１１０，在讲述完我的遭遇之后，警察让我去湖滨派出所报案。
走了约五分钟，我找到了湖滨派出所。接待我的是一名４０岁上下的警察，在我陈述完事情的经过后，他说因为当时没有报警，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五六天了，又没有相应的证据，很难处理。解决这件事情有两条途径：一是向工商部门投诉酒吧的宰客行为，二是他们做进一步的调查，等有了结果再通知我。
“这是勒索！既然是勒索，我当然要找警察。”我的话相当强硬，情绪也很激动。警察给我的答复令我很不满意，自己去找工商局，一系列调查取证的程序走下来，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解决？而且，我坚持认为这是勒索。
“我们办案是要讲证据的，是不是勒索要我们调查之后才能确定，不是你说勒索就是勒索。”警察也态度强硬。
“我没有证据，但这不等于事情没有发生过。他们控制我的行动，利用威逼胁迫的手段掏走了我身上所有的钱，这不是勒索是什么？这跟直接从我身上抢钱有什么区别？我相信警察才来报案。”我已经非常激动了，挥舞着右臂，声音也很大，大厅里其他警察和办事的人都停下来，吃惊地看着我。
“你喊什么喊？你要为自己说的每一句话负责。”警察亦向我发火了。
“我不怕，我从不做坏事所以我不会怕警察。而且，我对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负责到底。他们以为我们是外地来的游客，就可以随意地敲诈勒索，他们想错了，不是所有的人都会任由他们宰割。他们也不可能只敲诈我们，可能有许多人被他们宰过，我真是搞不清楚，在杭州这样世界闻名的城市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场所存在！我不相信这个社会没有王法，没有人可以管他们。”我的声音更大了。
“我们没有说不管，只是给你讲明政策。年轻人不要这么冲动，有些话也不能随便讲，先做笔录吧，我们会处理的。”逐渐冷静下来后，在一位青年女警的指导下，开始做笔录。
我将事情的前因后果，按照警察的要求，写了一份详尽的材料，最后按上手印。警察说白天酒吧不营业，管理酒吧区块的警察也恰好不在，让我晚上７点再过来，他们一定带我去酒吧调查处理。总算得到了满意的答复，我表示晚上７点一定过来，然后就去找在杭州做律师的朋友舒宁。
我只感到孤绝
舒宁跟我是有５年情谊的老朋友了，又是律师，他的意见应该是理性的产物。听我讲述完整个事情的经过及去派出所的情况后，他劝我冷静。他说，以他的经验来看，尽管派出所答应去调查一下，但那实际上，只是个没有结果的调查。如果晚上人家不承认，那就算了，就当买个教训，人的一生，有很多时候，都是花钱买教训。晚饭时，他又一次强调了他的意见，要我尽量保持克制。批评我还是缺乏社会经验，都出来这么多年了，怎么能随便相信出租车司机的话，以后一定要多注意。
我只感到孤绝，没有一个人支持我去报警，或者说没有一个人相信事情会有一个好的结果，他们对我报警的看法只有两个字：徒劳。
其实，在来杭州之前，我跟朋友Ｌ联系过，希望他能想办法提供曾借他手机用的服务生的电话号码，以此为证据，支持我去报案。但他回绝了，理由是这种事情很难处理，再说那天晚上有陪酒的小姐在场，警察调查起来自然要问他们单位的领导，领导会怎么想？传出去单位的同事会怎么想？会说他带老婆去杭州旅游晚上还去找小姐，他的脸往哪里搁呀？虽然我们确实没干什么，但这能说得清楚吗？只会越描越黑，人言可畏啊！他是在正儿八经的政府单位上班，这个人丢不起啊，就当掏钱买教训吧。
我不想连累朋友，所以对警察说没有任何证据。
虽然一直在为自己打气，但是对结果我没有丝毫把握，别人的经验和案例告诉我希望渺茫。但既然警察答应调查了，就会给我一个站得住脚的结论；警察去调查，酒吧不能不有所收敛，也许接下来就会少一个受害者；如果每一个受害者都站出来指认酒吧的恶行，那么酒吧老板还能继续他的疯狂勒索吗？事情其实很简单
６点多一点，我告别舒宁打的去派出所。他特意问我要不要一起去，毕竟他是律师，可以更“专业规范”地帮我维权。我谢绝了，接下来的事情比我想象的简单得多。
到派出所正好６点５０，早上跟我“吵架”的警察也在，我们很自然地打了招呼。专门接待我的警察说他已经跟酒吧老板联系过了，确认了那天晚上的事情，一会老板就到派出所来，会给我解决问题的。
７点１０分，老板来了，没有带我曾经见过的所谓酒吧经理，而是另外一个２０出头的小青年。警察让我们自己先协商，协商好了再找他。于是，我们三个人进了一楼的一间“问询室“，关上门，开始谈。
老板３０多岁，平头，看上去忠厚老实。他的长相让我有些怀疑他的“老板”身份。他很客气，先分我一支烟，然后让我讲一遍当晚的情况。我讲完之后他们倒没有否认，小年轻只问我要怎么处理。我说我消费的部分自己会承担，可是你们８６块一份爆米花，这肯定是乱要价，还有许多东西都是你们自己拿上来强迫我们消费，这些肯定不对。另外就是强制安排陪酒小姐，服务生、陪酒小姐，还有什么妈咪要的小费也根本不合理。“你敢说你们来酒吧不是为了找小姐喝酒的，玩不起就别来。”小青年的话明显带着嘲讽的味道。
“我们只是想找个休息的地方聊天而已，没有其他想法。”
“那你看怎么解决吧，既然派出所出面了，我们就把这个事情处理好。你可能觉得收费不合理，但杭州的消费就是这样。”老板的话虽是给自己找台阶，却也转入了核心问题。“我们那天晚上就喝了两瓶啤酒，要了一个果盘，其他消费都是你们强加的，这部分退还给我就可以了。”老板表示同意我的想法，愿意大部分退还当晚被他们“黑去”的２０００块钱，很快商定了具体的退还金额，我们就出去向警察说明结果。整个协商过程只有１０分钟左右。
警察让我写好收据，按上手印，让老板也按了手印。我终于讨回了自己被敲诈去的近２０００元钱！
处理完毕后，警察拿起我的报案材料对老板说：“记录都在这里，如果下次再发生这样的事情，你们酒吧就不要开了，你自己掂量吧。”老板态度很好，赶紧说这次是他们错了，以后绝对不会了，请警察一定放心。
我又谢了处理案件的警察，最后诚恳地向早上与我吵架的警察说了声对不起，请他原谅我的鲁莽。之后，直奔火车站回嘉兴。
在出租车上，我向开车的老师傅讲述了事情的经过，他拍手称快，说确实有一小部分出租车司机为了拿高额提成，与一些黑心老板串通起来欺诈外地客人，败坏了他们的声誉，其实大多数司机还是本分的。“大家都是普通人，挣一份不多的工资，一下子被宰去这么多钱怎么行？这些人的存在不仅败坏了我们的名声，也给杭州抹黑，不能为了挣钱什么都干……”
在我把事情的结果告诉舒宁后，他感到很“震惊”，并在博客中写道：我很震惊。这远远出乎我的意料。我没想到，无奇就这样要回了他被黑去的钱。多年以来，在我的思维里，只有证据、法律、辩论，我没想到，事情，原本可以以这么简单的一种方式来解决。近两日我一直在想，是他的执着和人性的力量帮他简化了事情，抑或，根本就是我，或者是说我们这些法律人把原本简单的事情搞复杂了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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